有陣子移住在大河邊的平坦農地間,四周被水田包圍著,放眼一片蒼翠,近有水圳青禾,遠有青山白雲,隨稻作感發四季,日子頗是宜人。苦惱的是,有個鄰農很愛灑藥,每次噴藥並不告知,刺鼻難掩的農藥從門窗隙縫無孔不入的滲進屋子,那種令人想逃亡的氣味總讓我連聯想到以毒氣殺猶太人的希特勒。這位職業農夫約五十歲上下,我私下叫他「大耕種」,在客語就是有大面積田地的人。他在本地專門跟老農租地種稻,且自己養了一台打田機,除了租來的十甲田,還幫人家代工打田賺工錢。為了農藥問題,我曾經與他攀談閒聊,自知不可能以言說改變他,我向另一位老農請益,研究他用藥的利潤動機。
向來不噴藥的80歲老農阿有伯,一一回答了我的問題,計算過他的收支損益後,腦海裡浮現的是,社運前輩徐蘭香所說的:「這是一個正在滅農的國家」。
阿有伯自有六分地,一期稻作的支出如下:
打田 1300元(1分地)×6分地=7800元
秧苗 一餅33元×150餅=4950元
植工 一餅33元×143餅=4719元(留7餅補植)
肥料 7500元 共施三次化學肥
農藥 110元×6包=660元 只用專治福壽螺的農藥,本地不噴葉面
割稻 1500元/分×6分=9000元
全部支出34629元,不含土地租金、照顧的工錢(要巡田水、除草、施肥、趕鳥)、聯繫的電話費、交通費
收入部分:
一分地大約收穫濕穀800台斤,6分地共4800台斤,農會以100斤濕穀折為80斤乾穀計算收購,100斤乾穀收購價1300元,等於一斤乾穀13元。
4800斤濕穀×0.8=3840台斤乾穀
3840台斤乾穀×13元=49920元 為總收入
收入-支出=淨利
49920元-34629元=15291元
15291元÷4月=3823元 六分地從農曆二月忙到六月收割,不要算頭尾五個月,算四個月就好,等於一個月收入是3823元
3823元÷6分=637元 平均一分地一個月收入是637元
這637元就是一個擁有六分地的地主,他種稻子的每月工錢,讓台北人拿去吃一客高級日本料理都還不夠。
六分地五個月的收入約是15000元,他必須做什麼才有這些收入呢?
雖然很多人戲稱現代種稻只要會打三通電話即可:聯絡打田、植苗、收割。可是中間其實還有很多細節,我看阿有伯在打田完畢後,會赤腳進田裡除草、撿福壽螺,植好秧苗會每天走動趕鳥,白鷺鷥的體重對小稻苗而言可是會致命的。植好秧苗要灑第一遍的肥料和農藥,小面積的用手灑,大面積的用背在身上的機器噴,阿有伯太老了,這件事要等城裡的兒子回來做。肥料和農藥一起灑,聽起來有點怪怪的,但是,兩條農路外的一塊田,就是沒灑福壽螺的藥,結果秧苗被吃精光,得再請人插第二次的秧苗,等於花了兩次的購苗費和插秧費。稻子剛插入田裡,有些會生長不良,或者角落邊機器插不到,就得有人工來「補禾頭」,也就是補植。赤腳踏進爛泥水田彎腰補禾頭的經驗我有,可是要真正下過田才能體會,因為,在溫暖的南部不稀奇,在北部的三月天,這下才會知道什麼叫做「毋驚田水冷酸酸」。
從打田到收割前,稻田要不停的貯水、放水,視天候晴雨和秧苗大小而定貯放水時間,就是閩南語常說的「巡田水」,客家話說的「看水」,這中間還要施肥除草,不小心遇到嚴重的病蟲害還得施藥,稻子結穗要想辦法趕鳥,成熟期最怕刮風久雨,歷經這些挑戰,才有一分地800斤的收入。一期稻沒有颱風,通常有較好收成,二期稻有八、九月的風災,風險更高,難怪老農們寧可休耕領補助也不願耕種。
我拿著這個數據跟鄰人聊天,「大耕種」說,比較會「顧」的,一分地可以收1000-1300斤,要有1000斤以上才有利潤,他自己經年累月的經驗是總收入的四成為實際利潤,所以假設他一甲地收割12000斤濕穀,約略換算成10000斤乾穀,共十甲地有十萬斤,利潤為四萬斤,以農會收購價一斤13元,他一季就有520000的收入,一年兩期有百萬收入(聽起來真是多),但是代價是要看顧十甲地,經常半夜都在巡田水、灑藥、施肥,極少休閒時間,而且前提是他自己有打田的機器,可省下一筆僱工費用。
經過這麼一輪研究,我體認到幾個重點:
一、北部的稻作雖然號稱不灑藥,但是,秧苗插下去之後,當天或是前一天鐵定把毒福壽螺的藥灑在田裡,因為只要不放藥,第二天秧苗鐵定馬上被吃光,只能就等著再花錢買苗並請人插第二次。有些農人用苦茶粕,但那有一個極嚴重的缺點:福壽螺的黏液怕苦茶粉,其他所有田裡的小動物,尤其是有益的蚯蚓更怕,我曾在一塊田裡看到遍佈的蚯蚓屍體,都是一窩窩,被毒死的大蚯蚓小蚯蚓從土裡浮屍出來,滿田死屍,只有慘烈兩字可形容。失了蚯蚓的地,不知還有地力否?植物會長的好嗎?那應該是一塊死寂的地了。
二、為節省成本,所有慣行農法都是施用化學肥料。所以再怎麼號稱北部稻子不施藥,基本上還是一個農藥(毒死福壽螺)加化肥的結構,只有少部分人使用成本較高的有機肥。
三、種稻的技術關鍵在哪裡?同樣一分地,收成從800斤到1300斤,靠的是農藥和化肥,這之間的落差也就是慣行農法耕種者的利潤所在。
四、一般農民若用心以無毒農法種出稻榖,並沒有一個合理收購價格的通路可依靠,一般農民最熟悉的是農會,農會目前沒有這個制度。若要自己建立或是尋找通路,對一般農民是非常困難的。
拉拉雜雜記錄這麼多,結論是,不用藥一般農民無法存活,像阿有伯的耕種並無利潤,充其量只是不讓土地荒著。而用了藥,農民賺一點小錢,全民卻吃了毒米(全國水土也一起吃毒啊)。這國家,鼓勵休耕、棄農民生計不顧,是不是變相的滅農呢?不僅暗著滅農,還讓全民一年吃下兩公斤農藥,我們的農委會和食品安全管理的官員都不知道嗎?福壽螺危害多年,也不見哪個官員或單位殫思極慮想想辦法了,這真是絕症嗎?農藥吃愈多,醫院蓋愈多,又再度驗證了社運前輩徐蘭香所說的:「多一位有機農夫,少一座大型醫院」。
有機農業雖說已漸成顯學,但仍是杯水車薪,一般實行自然農法的小農,礙於有機認證以及通路等問題,很難得到足以維生的利潤,自然農法普及之路,眼下仍然漫長。一般人多多購買無毒農產品,最好直接跟小農訂購,是自保的最好方法,也同時支持了有機農夫和維護了環境。每年花大把銀子辦活動搞觀光搞花博搞桐花祭的政府,什麼時候眼光才會放到我們每天的食物安全上?下一輪總統大選提問的時候,楊儒門可不可以不要講在總統府空地種菜,台上高官一愣一愣根本聽不懂,最好是現場拿著兩公斤農藥送給每位總統候選人,請他們花一年時間慢慢把它喝下去,因為那正是我們全民每天都在吃喝的,而我,也還在聞著呢!
2012-03-13,寒雨之春,舊稿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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