〈原鄉一〉    羅大佑《原鄉》專輯,1991出版,台語歌詞。

茫茫原鄉對唐山 搖搖擺擺辭海岸
雨潑面肉 風吹帆船 存亡向天影孤單

渺渺他鄉落土酸 無暝無日來打算
血汗無情 儉腸捏肚 為求生存找家園

離鄉千里過海路 重重步困探前途
春情思鄉 秋魂心悲 久年吃苦望天助

冷冷雲煙佇溪埔 暝暝刻苦認真播
引雨掘圳 墾山開園 根纏枝湠傳香爐

沒錯,這是我生平寫的第一首歌,仔細想了一下,就是了。

在部落格開了個資料夾,叫做「造歌」,傳統道地客家話不說寫歌,說造歌。想了一下第一篇要寫什麼呢?我寫的第一首歌是哪一首呢?

那時候,剛從南部北上,幫中國時報的都會生活版(沒記錯的話),寫一個異鄉人手記專欄,透過主編映霞姊姊,認識了漫畫家老瓊,還記得他們有一次組一車南下到我老家玩過,媽媽弄了一大桌菜宴請這些大姊姊們,老瓊對媽媽的廚藝,有一種永生難忘的讚美。

大佑要找寫台語詞的人,透過人打聽,老瓊知道我們一群人在研究台語,介紹了,也就這麼加入了這個工作,當時,大學二年級。

很多人問我,你不是客家人嗎,怎麼台語講這麼溜?

這啊,從小三聲帶,老天給的。

我的村莊有一半是從美濃移民來的南部客家人,一小部分是新竹移民的北客,另一大半是台南北門來的河洛人,據爸爸口述,是因為日據時代北門非常貧瘠,難討生活,他們總在甘蔗收成的季節,整家人趕著牛車載著簡陋的家當來村子裡幫工討生活,框噹框噹入村又出村的牛車聲,是爸爸的童年記憶。如此幾年牛車南來北往,北門人就乾脆住定下來,成了旗山人。

身為美濃移民的我們,小時候在家裡當然講客家話,村裡有兩家同學姓「蒲」,還記得小學老師林合作看著名冊,曾經當著大家的面疑惑說:怎麼有這個姓?當時不知道他們從新竹來,只知道他們家伙房跟我們家很不一樣,我家的走廊在外頭,祖堂在正中央,不當客廳,是純粹的祭祀空間,而房間就是一間間單獨的面對禾埕,可是他們的家,大門進去就是祖堂,祖堂又兼客廳,而從客廳就可以走到每個房間,長大了才知道原來南部伙房叫做外廊式,北部伙房叫做內廊式。

而語言上,我們叫內祖母為「阿嬤」,外祖母為「阿婆」,他們叫內祖母「阿婆」,外祖母「姐婆」,這對小朋友實在是不太能理解的新鮮事。我還記得他們家阿婆去世,半夜有回來的「鬼故事」。

扯遠了,除此以外,村裡就是一大群講河洛話的鄰居同學,跟他們在一起,很自然的講河洛話。我還記得,班上同學會一起講客家話的,好像不超過五個,但很奇怪,我們只要私下在一起就一定是會講客話。學校下課的通行語言是河洛話,雖然我們一天到晚被教訓不要講方言,奇怪的是,老師們在辦公室還不都拼命在講客話。

上了國中,在旗山,就更是河洛人的天下了,國中三年,我好像沒有在學校講過客家話,記得跟幾個好朋友,在一起時總是講台語,在旗山講台語好理解,反正大家在學校在家裡在街上原本就講的。高中,同學們都在講國語了,我也還維持著這個奇怪的習慣,跟好朋友總是講台語(親愛的美珠小姐,你現在人在何方?),然後,上了大學也是呢,在系上,跟基隆來的尤麗,也都講台語。現在已經記不起,到底是什麼原因讓我那麼愛講河洛話,甚至,大學參加古典詩社(念中文系還去詩社...),也迷戀當時老師教我們用臺語唱古典詩,如今,我還能一字不漏的把李白的將進酒,用臺語吟唱出來,恐怕那老師已經作古,忘了他的名字,若還在,一定得去登門謝謝他。

或許是對語言的敏感吧?老覺得一直講國語好無聊。小時候每天清晨阿公總在後面廊下看報紙曬太陽,會用客家話讀出聲音,我問:「阿公你讀報紙用客話讀喔?」,阿公說:「係呀,啊無咧?」,他房間老櫃子裡有發黃的三國演義和水滸傳,我依稀記得那每晚飯後水煙筒的咕嚕咕嚕聲,以及昏暗房間裡,他跟爸爸聊那些書裡的故事,這個時刻,我窩在阿公床上,聽一些我不太懂的客話。

記得我曾經暗暗許了個很奇怪的願望,就是長大了要當客家電視新聞的播報員,這樣阿公才能不用很辛苦彆扭的老是看國語新聞台語新聞。

我的願望太多了,這個小願望當然沒有去實現,而阿公,早在我國中時去世了。

可是呢,高中畢業的時候(應該是吧?還是國中?),編輯畢業專刊的同學請大家要在自己的大頭照下面,填入自己的偶像,猜猜看,我當時填了誰?沒錯,就是羅大佑。

畢業後,我們似乎沒舉辦過同學會,還是有,我忘了。可能我這孤僻個性也不會去參加,只是,我很想知道,畢業後能跟自己青春時的偶像共事的,會有幾個?

我很幸運,賓果!而這也不過是三年後的事呢。

高中畢業,考上輔大大傳,因為私校學費太貴,想重考進國立大學,進了台大,在大二,就遇到大佑了。

他實在是個親和的人,要所有人,包括我這二十歲不到的小女生,一樣叫他大佑。

第一次見面,在哪,有點忘了,似乎是在敦化南路大樓的一個簡單的居家裡,四面刻意沒有油漆,是水泥原色,屋頂管線都是明管。客廳有架鋼琴,他說想做一張台語專輯,想弄一首渡海移民的歌,就叫「原鄉」,歌名定好了,而且有兩首。他在鋼琴前面,彈奏了這首歌的伴奏,一面哼旋律,然後講了他想像中的概念,閒聊間我傻傻問了,「大佑,客家人有渡台悲歌,你不會想用客家話唱這歌嗎?」(當時剛解嚴,在學校客家社第一次接觸了渡台悲歌,激動異常),他說,他會的客家話不到十句,家裡一向就講台語,他的母語是台語,爸爸那邊,也沒特別跟他講客家話,只記得家裡有些親戚去世後,奉在苗栗或新竹的獅頭山上,有時候會去祭拜。然後我就說了,那我就用客家人渡海移民的心情寫了?大佑沒說什麼,可能因為當時還沒寫出來。

後來,形式上我按著旋律和字數,骨子裡就用當時剛接觸到的先民渡海史料,寫出第一版的原稿,然後經過幾番修改,最後掛上三個人的名字。記得發片前,在某個場合,這歌詞被人間的主編楊澤先生看到了,拿去中時人間副刊登,我還深刻記得他叨唸了一句:「短短沒幾個字,作者掛這麼多人」。唉,楊澤先生,您可不知這填詞多磨人哪。歌詞登出來,被眼尖的住在高雄的堂姑姑見著,有一次她回老家探望她的父母,也就是我的叔公叔婆,不知怎的碰巧我也在,應該也是年節之類的吧,姑姑們總穿的體面,會過來送城裡的禮物給我們,我正蹲在灶下生火,要給家人煖燒水,姑姑問那蹲在大灶前的我:你跟羅大佑一起工作啦?我楞了一下,輕輕笑著說,是啊。姑姑說,她在報上看到了,想說這應該是我們家的姑娘。

這次合作,大佑所有歌都是先有曲子,再去填詞的,過程裡,真正見識到大師填詞的「梅梅角角」,印象最深的是,他說童年這首歌,曲子寫好了,歌詞卻填了五年。所以我們這會子花兩個月寫一張專輯實在算不了什麼。

這首歌,記得修改到結尾最後一段第一句的時候,大家苦思不得正果,是大佑想出了這個畫面:冷冷雲煙佇溪埔,這事令我十分驚奇,至今記憶深刻,因為這雲煙和溪埔來的真妙,他竟跳脫圈框,想到了這樣巧妙銜接上段的畫面。而結尾,我早寫定了,而且篤定不會被改:「引雨掘圳 墾山開園 根纏枝湠傳香爐」,從小以來聆聽父親口述,知道先民進入荒原,第一件事就是要鑿水圳,才能養活作物生養家人,從小跟著爸爸,不知訪了多少埤圳呢,六龜的黃仙人圳、美濃的獅子頭圳,父親總是歷歷數來,而家裡的祖堂,「根深枝茂」四個大字橫在廳上,也是我們訪了無數美濃廳堂也不曾見過重複的,這獨一無二意蘊深長的四字賜與了我靈感,把它拿來當成原鄉的總結,只不過,語言上轉換成了台語,變成了根纏枝湠。湠,河洛語的開枝散葉是也。而引雨掘圳的「雨」字,是大佑定奪的,我記得當時是用別的字,例如水字,但落在旋律裡不美,他問:我若用雨字,應該也算通暢吧?通通通,雨下來變成水,合旋律比較要緊。

很少跟人提起我曾經參與大佑的作品,提了也不知說啥好呢。但今天想著,造歌的起頭,就是這了,大佑算我的填詞老師,祖堂是我的出生地,兩年前祖堂雖已然翻新,但那四個大字,是永遠不會變的。(完)

祖堂  

↑這是古老的FM2拍的。不知為何,掃描後,顏色變淺了。畫面裡這麼多白點,不知道是斑駁,還是鏡頭髒的厲害。從小,在這玩大的。印象最深的是,過年,這桌上會有一大鍋的甜粄,沒有零食的年代,那香氣想來就流口水。媽媽,我們有多久沒自己用柴火蒸甜粄了?

(唉,誰能告訴我,圖說跟圖片中間到底要怎樣做才不會空出大麼多空間?好心的網友,幫幫忙吧,明明沒有空行啊)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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